馬斯克最好的一面和最壞的一面如何交織在一起?
2023-09-25 08:22 晚點LatePost
作者:賀乾明 李梓楠
天才傳記銷售組合又多了一本
71 歲的沃爾特·艾薩克森(Walter Isaacson)有 “天才傳記作家” 的名號。不只是因爲他本人有寫作天賦,更因爲他寫過富蘭克林、達·芬奇、愛因斯坦、喬布斯等許多天才的傳記。在亞馬遜上,這些作品被打包成 “天才傳記” 組合銷售,現在這個銷售組合多了一本。
2021 年下半年,艾薩克森把下一個寫作對象確定爲埃隆·馬斯克(Elon Musk)。此前,雙方只在電話中聊了一個多小時,就敲定了這件事。艾薩克森要求 “像馬斯克的影子一樣”,參加他的每一場商業會議、家庭聚會,進入到特斯拉、SpaceX 的產线上,採訪他的家人等。
因爲是沃爾特·艾薩克森,所以馬斯克答應了,給了他 “進入自己生活的權力”。作家還向馬斯克強調,“你無法控制我寫什么,這是一本傳記。” 馬斯克也應許了。
艾薩克森如何挑選寫作對象,展現在他出版的著作序列中。2004 年,他寫完富蘭克林,正打算寫愛因斯坦時,接到喬布斯的電話,對方說想要一起散步聊聊。見面後,喬布斯想讓艾薩克森爲他寫一本傳記。但艾薩克森認爲喬布斯處於事業波動期,沒答應,還反問他覺得自己 “適合作那個序列的下一個人選嗎?”直到五年後喬布斯病重,艾薩克森开始寫他的傳記,並在其去世後不久出版,刷新了銷量紀錄。
在此之前,喬布斯曾建議艾薩克森下一個寫達·芬奇:“因爲你寫的是能將藝術、科學與技術連接起來的人。” 艾薩克森寫了達·芬奇。
艾薩克森每個月會花一周左右的時間跟着馬斯克走進特斯拉、SpaceX,後來是 Twitter 的辦公室,參加會議和家庭聚會。現在,他寫完了 52 歲的馬斯克的一部編年史,中文版 60 萬字,厚達 600 頁,細分爲 95 個章節。
亞馬遜網站上打包出售艾薩克森的 “天才傳記”。
作爲傳記作家,艾薩克森的好奇心從來不在於 “錢”,不在於對方是一個新的 “首富”,而是其推動技術創新的一面。他在馬斯克身上看到了許多與創新先驅相似的特質。他列舉了一長串的名字:從托馬斯·愛迪生到尼古拉·特斯拉、亨利·福特、史蒂夫·喬布斯、比爾·蓋茨、傑夫·貝索斯、本傑明·富蘭克林、列奧納多·達·芬奇。
就這些名字中還活着的人而言,他認爲馬斯克比傑夫·貝索斯等人更有趣也重要得多。
“當今時代最有趣的人,” 艾薩克森這么形容。更誇張的時候他會說,“太陽系中最有趣的人”。
“他用電動汽車、太陽能和儲能把我們帶入可持續能源的時代,還把人類送入太空,將把我們帶入太空探索的新時代。”2021 年 11 月,艾薩克森在《時代》雜志發了一篇文章闡述爲什么這個人會被載入史冊,用排比段落介紹了馬斯克當時經營的特斯拉、SpaceX、 Neuralink、Boring Company 等公司如何改變了不同的領域。
毫無疑問,馬斯克是一個好的寫作對象,因爲他能提供最精彩的衝突。但他這個人很多時候都不提供獨家新聞,他只 “引爆”。這對寫作者來說,又是一個很大的麻煩,他還有什么祕密嗎?連傳記都不是第一本了。
很多人熟知馬斯克的人生故事线,連續創業二十多年,經歷多次崩潰邊緣,但做出來至少 3 家成功的公司,橫跨汽車、航天、金融領域,因此成爲世界首富,還與三個女人生育 10 個孩子。他的面孔出現在時代雜志的封面上,也出現在八卦流言小報上,他的推文隨時引爆輿論。
與馬斯克的通話結束 20 分鐘後,艾薩克森的電話就被打爆了。因爲馬斯克又發了推文:如果你對特斯拉、SpaceX 和我的近況感到好奇,@WalterIsaacson 正在寫一本傳記。
新寫作對象以最快速度向他展現了其個性裏無法控制衝動的一面。這只是他看到的說明馬斯克魯莽的一個例子。
他很快就見識到了馬斯克的 “不常規”(unusual ):一個無法控制衝動、對風險上癮的人。
馬斯克是屈指可數的創新者,但事情的另一面是他待人殘酷無情,傷害了不少人,而且有些殘酷實屬沒有必要。
艾薩克森。圖片來自阿彭斯研究所。攝影師:帕特裏斯·吉爾伯特(Patrice Gilbert)。
艾薩克森用過去兩年收集的素材,最想搞懂的一個問題——那個在馬斯克心底驅使他的惡魔,是不是也是推動創新與進步必須的?
艾薩克森認爲,當我們談論馬斯克時,應該清楚最重要的問題是什么。他自己把 “創新” 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而批評者常把這個人的 “殘忍” 放在首要位置。怎么評價一個人有時是一個相當困難的哲學問題。作者提醒我們,該看看這兩件事之間的關系。問題背後是一個中肯提議:試着去理解人,理解人的復雜性。
“我們可以欣賞一個人的優點,同時指責他的缺點,但我們也要理解這些因素如何相互交織、難以割裂。理解他的人格整體,就要接受其中難以剝離的陰暗面。” 他寫道。
艾薩克森認爲自己的職責是呈現而非評判。“對於我們這些有機會與正在改變世界的人並肩而行的人來說,至少要試着寫下這個故事的第一版。” 他說。
黑暗和光明在一個人身上交織
艾薩克森要求自己不成爲馬斯克本人故事线中的的哪怕一個小角色。“(跟訪時)我會避免向他提出問題,只是觀察。” 即使在馬斯克沉默時,他也希望觀察和體會他的沉默,而不是用什么問題打破它。
這是一個傳記作家的自覺。“在生活中,我們可以只欣賞一個人好的一面,不喜歡黑暗的一面,而傳記作者需要嘗試搞清楚它們如何交織在一起,不能只挑其中的部分。”
在書中、在參加播客節目時,艾薩克森會引用莎士比亞的話說明他對人復雜性的認識,“所有英雄都有人格缺陷(flaws),有些英雄爲缺陷所困,有些英雄以悲劇而終,而那些被我們視爲惡棍的角色可能比英雄更加復雜多面。” 艾薩克森說,即便性格最爲良善之人,他的人格也 “由缺點塑造”。
人們總讓艾薩克森把這個新的傳主與他以往的寫作對象放在一起比較,尤其是喬布斯。艾薩克森提及寫作《史蒂夫·喬布斯傳》時的一段往事,他問蘋果的聯合創始人史蒂夫·沃茲尼亞克:喬布斯有必要這么刻薄、這么粗暴無情、這么沉湎於戲劇性衝突嗎?對方的答案是,如果不這樣,可能做不出麥金塔電腦,蘋果可能也不會這么偉大。
艾薩克森把沃茲尼亞克對喬布斯的理解遷移到了馬斯克身上:如果馬斯克更放松、更可親一點,他還會是那個要把我們送上火星、送往電動車未來世界的人嗎?但這也不新鮮了,馬斯克本人在娛樂節目周六夜現場上也是這么爲自己辯護的:“我重新發明了電動車,我要用火箭飛船把人類送上火星。可我要是個冷靜、隨和的普通人,你們覺得我還能做到這些嗎?”
艾薩克森希望讀者從他精心編排的故事中自己得到答案。在《埃隆·馬斯克傳》中,特斯拉、SpaceX 取得突破時,經常與馬斯克冷漠無情、殘忍粗暴的表現關聯在一起。比如 2017 年解決 Model 3 量產問題時,馬斯克會因爲一個機械臂調教有誤差,當場开除帶着行李在特斯拉上班將近一年、一周工作 7 天的年輕人。
哪怕沒有難題要攻克,馬斯克也會突然發飆。2021 年 7 月,SpaceX 已經歷多重磨難,成爲 NASA 穩定的可靠合作夥伴,是全世界領先的航天公司,下一個大目標是 20 個月後發射有望飛到火星的星艦(Starship)。但在一個周五深夜,馬斯克忽然去了 SpaceX 辦公室,發現沒人上班,立即就爆發了。他對在場值班的員工咆哮:“我要看到大家都給我動起來!” 凌晨 1 點,馬斯克發了全員郵件,要求不從事重點項目的員工立即回來加班。
最終的結果是,只用了 10 天時間,SpaceX 的員工就把火箭放到了發射台上,但受制於政府審批,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發射。馬斯克滿意了,說這件事讓他 “對人類的未來重拾了信心”。
艾薩克森在書中寫道:“這場被憑空制造出來的危機行動讓團隊保持住了硬核作战能力,也稍稍滿足了一下馬斯克頭腦中對戲劇性的渴望。”
艾薩克森試圖找出馬斯克的驅動力來自哪裏,以及爲什么這個人呈現出如此特質:“對於我或任何傳記作家來說,這通常可以追溯到童年。” 關於馬斯克成長過程的細致描述是這本傳記的一個增量。
在馬斯克童年家庭生活的挖掘上,艾薩克森比過去任何寫作者都更深入,至少獲得了大量的理解主人公的线索。他採訪了馬斯克的最親近之人,尤其是此前他人未能突破的父親埃羅爾·馬斯克,並拿到他的直接引語。2015 年出版的另一本馬斯克傳記中,作者阿什利·萬斯(Ashlee Vance)試圖聯系埃羅爾,但收到了馬斯克的警告。
與埃羅爾·馬斯克的頻繁交流幫助艾薩克森還原了馬斯克的童年經歷、理清這位父親對馬斯克的影響。
他把埃羅爾·馬斯克形容成 “一名工程師、一個無賴、一個富有魅力的幻想家”,呈現了這個父親對兒子造成的創傷、施加的影響,把他比作 “達斯·維達”(《星球大战》中帶有悲劇與矛盾色彩的人物,因爲身心俱毀墜入黑暗)。這些影響塑造了馬斯克,成爲他的一部分。馬斯克的弟弟金博爾·馬斯克說,父親似乎有分裂人格,上一秒親和有魅力,下一秒冷酷殘忍。父親不斷的謊言還影響了他們的現實感。親友們說,馬斯克身上看得到他父親的影子。但埃羅爾似乎很驕傲兒子承襲了他嚴苛的獨裁風格,照搬到了馬斯克和其他人的關系中。
童年時期的馬斯克和他的父親。圖片來自艾薩克森的社交媒體。
馬斯克的第一任妻子威爾遜·賈絲廷覺得,正因爲他度過了那樣的童年,“就必須在某種程度上對他人關上心門”。他變得冷酷無情,但也使他敢於冒險。“他學會了消除恐懼。如果你屏蔽了恐懼心理,那么也許你得屏蔽其他情感,比如快樂和同理心。” 衆所周知,後兩種能力馬斯克確實不算具有。
馬斯克另外三個孩子的母親格萊姆斯覺得,童年帶給他最深刻的制約就是:生活即痛苦。馬斯克同意,說這讓他的痛苦閾值變得非常高。
馬斯克意識到並試圖擺脫父親的影響。賈絲廷會用 “你越來越像你父親了” 作爲暗語,“警告他,他正在墮入黑暗。”
作家吉爾·萊波雷 (Jill Lepore) 在《紐約客》的一篇書評中稱,艾薩克森太專注馬斯克童年時期父親的影響,而忽略了那時社會背景:“從《埃隆·馬斯克》傳中,我們不會知道,馬斯克 4 歲時,大約 2 萬名黑人學童舉行抗議,全副武裝的警察殺害了其中多達 700 人。”
在 2015 年出版的馬斯克傳記中,作者阿什利·萬斯認爲,類似的種族衝突事件是馬斯克形成並強化 “人類需要拯救的信念” 的源泉之一。
艾薩克森沒有建立這種直接因果式的關聯。在他的呈現中,馬斯克的性格不是受單一因素的影響——不是什么思維導圖,而更像一副多視角、多线索、有時晦暗不明的圖畫。
他受父親陰暗一面的影響,但也受益於母親總是忙於生計從而帶來的無拘束的時光。他身上確切的冒險基因也許更多地來自他外祖父。那是一個無所顧忌的冒險家,在那個年代开私人飛機四處旅行。“會飛的霍爾德曼一家”,人們說。外祖父率領家人在沙漠中尋找失落之城,癡迷飛行,最後也死於飛行。
馬斯克熱愛物理學,在學校時對《聖經》的故事感到迷惑(“你說水分开了是什么意思?” 他問,“那是不可能的”。)而艾薩克森在他童年素材裏翻檢,找到其對火箭的癡迷的早年證據,還發現十來歲時馬斯克在父親辦公室裏,反復看一本描述未來偉大發明的書。而那本書觸動他开始思考人類登陸其他星球的事情。
馬斯克決心剛毅,艾薩克森發現了他 5 歲時就有驚人事跡說明其一旦決定就動搖不了。這讓馬斯克弟弟感到 “真的很嚇人”“不可思議”。馬斯克小時候就和人們後來注意到的那樣,只要开始思考困難問題,就會看不到也聽不到任何東西,“所有的感官系統都會關閉”。
在科幻小說和遊戲中度過的時間深深地塑造了馬斯克。《銀河系漫遊指南》在書中被提及 11 次。艾薩克森將它稱爲馬斯克 “童年時代的啓蒙 ‘聖經’”,將他從青春期的存在主義抑鬱狀態中拯救出來,啓示他關注宇宙的終極問題,形塑了他的價值體系,還給他不苟言笑、很笨拙的性情裏增加了一絲幽默感。
“馬斯克對超級英雄們孤注一擲的熱情印象深刻。” 艾薩克森呈現了馬斯克如何爲英雄主義着迷。他對作家說,“他們總想要拯救世界,但會內褲外穿或穿緊身鐵衣,你仔細琢磨一下,就會覺得哪裏怪怪的,但他們的的確確是在試圖拯救世界。”
前女友詹妮弗·格溫拍的大學時期的馬斯克 來源:馬斯克的社交媒體。
馬斯克的循環:從帽子裏變出兔子,擋住頭頂的劍,开始消防演習,變出下一只兔子
艾薩克森展現了馬斯克 1995 年至今的多次創業經歷,它們都擁有類似的敘事邏輯,像一個個循環。
馬斯克對某個行業的現狀的不滿,渴望顛覆,通常是他一個創業故事的起點。顛覆又需要馬斯克不安於現狀,採用不尋常的方式。馬斯克會給團隊設定極難實現的時間點和預期,這有時讓公司陷入危機,但馬斯克和團隊最終又能通過努力和智慧渡過難關。
1999 年 3 月創立互聯網公司 X.com 時,馬斯克志在顛覆傳統銀行業。從這時开始,馬斯克的管理策略就是給一個任務設定幾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標,然後鞭策其他人去實現。喬布斯也這樣做,他還會對同事說 “不要害怕,你們可以做到的。” 但馬斯克不說這種話。
艾薩克森在書中舉了一個例子來說明馬斯克渴望風險的特質。2000 年,馬斯克爲了給 Paypal 聯合創始人彼特·蒂爾展示自己的邁凱倫跑車有多快,在快車道上把油門踩到底,然後撞上了路堤,車身碎裂。馬斯克不僅沒被嚇到,還笑着說:“至少邁凱倫展示了我的冒險精神。” 艾薩克森引用紅杉資本合夥人魯洛夫·博塔的話來解釋這件事:車禍就像一個隱喻,他就喜歡擴大風險,破釜沉舟,讓大家無路可退。
2002 年,SpaceX 聯合創始人托馬斯·穆勒給了馬斯克已經縮短一半的梅林發動機研發時間表,但馬斯克又要求穆勒再把時間縮短一半。
因爲馬斯克的激進,特斯拉在 2007 年和 2017 年兩次陷入危機。特斯拉第一款車 Roadster 上市前一年,馬斯克臨時改變底盤設計,讓團隊無法使用從路特斯採購的現成底盤,需要在一年內重新設計並改變供應鏈。2017 年交付 Model 3 前,馬斯克要求用機器人取代工人,提高工廠的自動化率。這個計劃最終失敗,特斯拉陷入產能地獄。馬斯克又睡在工廠,擰螺絲、拆機械臂,特斯拉度過難關。
艾薩克森將馬斯克採用的激進目標和策略視作特斯拉、SpaceX 成功的必然,這讓馬斯克的公司陷入危機,也讓他造就非凡的事業。馬斯克從未停止推動這樣的循環,特斯拉、SpaceX 都是在一次次失敗和危機中糾錯、成長的。馬斯克不僅激進,不僅有愿景,也有超強的執行力。
艾薩克森說馬斯克和喬布斯的一個區別是,馬斯克睡在工廠,而喬布斯甚至沒去過手機裝配线。馬斯克不是像喬布斯那樣,結合技術與藝術的 “指尖天才”,他是一個工程師,他信奉物理學。
在 SpaceX 創業期間,馬斯克形成了自己的工作哲學 “五步工作法”,一是質疑每一項要求,二是刪除要求中能刪除的部分和流程,三是刪減完後優化流程,四是加快流程周轉時間,五是讓流程自動化。
馬斯克多次宣揚這套工作法,將其視爲真理。艾薩克森在書中補充解釋了這套工作法如何指引特斯拉和 SpaceX 的員工。馬斯克要求員工保持瘋狂的緊迫感,這是公司運作的法則;員工唯一要遵循的規則就是物理學定律,其他規則都只是 “建議”。
在艾薩克森筆下,對馬斯克說 “不可能” 的員工幾乎都被他开除了。馬斯克判斷一件事是否成立的標准是物理學,如果說 “不可能” 的原因不是物理學,馬斯克會認爲員工在撒謊或者偷懶。
艾薩克森認爲,這源於馬斯克在青年時期形成的哲學觀,他認爲物理學是理解世界最好的理論——“他見過違反法律的人,但沒見過違反物理學定律的人”。
在 2021 年,艾薩克森決定寫《埃隆·馬斯克傳》時,看上去不是一個好時機。馬斯克身上延續十多年的這種循環在這一年停滯了。
這一年,馬斯克的火箭公司 SpaceX 完成了美國 63% 的火箭發射任務。特斯拉賣出近 100 萬輛汽車,市值超過豐田、福特、通用等汽車業巨頭的總和,已經把馬斯克送上世界首富的位置。
2021 年秋天,艾薩克森觀察到,馬斯克正處在 “忐忑不安的平靜期”。一次,馬斯克飛往墨西哥參加弟弟金博爾的派對,但他並不放松,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大部分時間都在玩遊戲。
由於情緒波動和抑鬱,馬斯克胃痛,有時會嘔吐。馬斯克讓艾薩克森給自己推薦醫生。他並不真正需要艾薩克森介紹醫生,他更想向艾薩克森傾訴——無所事事帶來的焦慮感。
2007 年到 2020 年,馬斯克的痛苦停不下來。就像頭頂懸着一把劍,他必須想盡辦法,從帽子裏變出 “兔子”,擋住頭頂的劍。“變個戲法吧,再變個戲法吧,變出一連串小兔子在空中飛舞。如果下一只兔子沒變出來,你就死定了。”
2021 年末,馬斯克跟艾薩克森談論了他在成爲世界首富後他內心的焦慮。
那時特斯拉和 SpaceX 已遠離危機。馬斯克开始懷念在工廠裏打地鋪的日子。“如果不需要爲生存而战,他心裏就不踏實。” 艾薩克森說。
艾薩克森寫過,喬布斯在去世前的幾個月,還在向蘋果公司的管理層傳遞自己對產品的想法。不安現狀是創新者的特質,但艾薩克森了解到的馬斯克還不止於此。
艾薩克森將馬斯克形容成一個遊戲成癮、極度追求戲劇性的人。明明已經通關,卻渾身躁動不安,急切地想進入下一關或开啓的新遊戲。
現實中沒有足夠多的挑战來讓他持續战鬥,馬斯克就刻意制造戲劇性事件,讓公司陷入他定義的 “危機” 中。自動駕駛日、太陽能屋頂安裝、特斯拉量產地獄,這些事情本可以安穩完成,但馬斯克喜歡拉響警報,逼迫所有人陪他一起進行 “消防演習”。
2022 年初,艾薩克森見證了另一次馬斯克發起的消防演習——收購 Twitter。艾薩克森在這件事上沒有看到嚴肅的使命感,他認爲,馬斯克买下推特是因爲把 Twitter 當作遊樂場。
“一开始我拿我這些發自初心的宏大使命往上套,結果發現 Twitter 套不進去,但我已經开始漸漸相信,Twitter 可以成爲保護人類文明這一使命的一部分,在人類成爲跨行星物種之前,給人類社會爭取更多時間。” 馬斯克爲自己辯解。
一個遵循五步工作法的新循環又开始了。馬斯克在收購 Twitter 半年內,裁掉了近 90% 的員工,這是五步中的第二步,簡化和刪除流程。
年末,馬斯克又开始催促特斯拉的工程師設計一輛沒有方向盤、油門和後視鏡的汽車。“如果搞砸了,那是我的錯,但我們要孤注一擲。”
宏大悲壯的使命感是出於自戀嗎?
起初,艾薩克森認爲,這個人表達的要上火星、要加速能源轉型等使命只是一種鼓舞員工或脫口而出的話術。但艾薩克森逐漸確信馬斯克的信念是真的,爲此驚奇,“這不尋常”。
“我認爲他的使命感不是被所謂的自戀情結,或者是金錢驅動的。” 艾薩克森與一位播客採訪者爭論說。
艾薩克森的敘事說明了馬斯克在經營特斯拉和 SpaceX 時不計代價、不問個人利益。他的第一任妻子賈絲廷說,“馬斯克從不談錢,他覺得自己要么富可敵國,要么傾家蕩產,沒有第三種可能。真正吸引他的是他想解決的那些問題。”
艾薩克森這樣描述 2001 年成立 SpaceX 前夕的馬斯克:一個經歷兩次創業、已經賺了 2.5 億美元的 30 歲青年,決定打造可以飛往火星的火箭。他對太空科幻小說有着赤子般的熱愛,把科幻小說裏的情節當作自己的事業。他對火箭的認知多數來源於 NASA 官網的資料和剛买的教材。Paypal 前高管、後來成爲風險投資人的裏德·霍夫曼根本理解不了馬斯克的行爲。他勸告馬斯克,這件事沒有意義,他會是下一個因爲狂妄自大而傾家蕩產的蠢蛋。但馬斯克認爲,他必須試一試,否則人類將永遠被困在地球上。
2008 年,馬斯克不得不依靠個人信用借錢來讓特斯拉和 SpaceX 度過危機。身邊的人勸他在 SpaceX 和特斯拉之間二選一,將資金集中用在其中一個。特斯拉和 SpaceX 代表了他的兩個使命,他拒絕放棄任何一個。
2008 年,馬斯克在 SpaceX 。來源:視覺中國。
馬斯克反復向朋友解釋自己的使命感來源:技術進步不是必然,它需要很多人爲此不懈奮鬥,馬斯克要身體力行去推動航天技術;殖民火星能保護人類的意識不被核战爭、氣候變化摧毀;殖民火星能重燃人們對冒險的渴望,給人們一個值得追求的目標,讓人們真正期待新一天的到來。
起初,馬斯克只是希望爲人類上火星出一份力,給 NASA 捐款。但他在檢索 NASA 官網時得到了一個令人沮喪的信息,NASA 並沒有上火星的計劃。馬斯克認爲,除非自己來幹,以革命性的方式制造火箭,否則沒希望。
艾薩克森認爲,馬斯克真正特別之處,是擁有如此宏大的使命感,而且還如此悲壯、固執地相信,如果自己不去做,就無從實現。沒經過任何人的同意,馬斯克就決定肩負起人類的命運。
將自己的事業等同於人類命運之後,馬斯克敵視任何影響自己使命推進的人或事,他向成爲其阻力的人展現了殘酷無情的一面。加速人類能源轉型是宏大使命之一。爲此,馬斯克違規在疫情期間讓工人冒着感染的風險加班。
艾薩克森在得知馬斯克和比爾·蓋茨的糾葛時加深了對此的認識。比爾·蓋茨曾做空特斯拉,這讓馬斯克對比爾·蓋茨充滿敵意。馬斯克向艾薩克森抱怨:“他太虛僞了,一邊說自己關心氣候變化,一邊期望做空一家新能源公司獲利。” 後來,蓋茨給馬斯克發了親手撰寫的慈善項目書,表達歉意。但馬斯克不买账,“你是不是還拿着 5 億美元的特斯拉空頭頭寸?”
當馬斯克作出莽撞、會讓公司陷入危機的決定,或者傷害身邊人時,艾薩克森都會說,馬斯克進入了 “惡魔模式”。
但艾薩克森沒有完全批判馬斯克的 “惡魔模式”。他引用了馬斯克當時的女友格萊姆斯的說法:“‘惡魔模式’ 造成了很多混亂,但確實能幫他把破事兒都搞定。” 艾薩克森引用了馬斯克母親的說法來解釋他缺乏同理心,說馬斯克患有 “阿斯伯格綜合徵”。但艾薩克森也呈現了這個說法沒有經過實證。
宏大使命打开了 “惡魔模式” 的开關。艾薩克森指出,可有時也成爲馬斯克一些迷惑行爲的借口。馬斯克向艾薩克森說了點實話,剛买下 Twitter 時,馬斯克曾嘗試給這個行爲套上宏大的使命感,他發現這不成立。但馬斯克漸漸讓自己相信, Twitter 的使命是盡量消除人與人之間的誤解以延緩战爭的發生,延續人類文明。
馬斯克在 Twitter 的會議室开了一瓶酒。來源:艾薩克森的社交媒體。
發自內心相信馬斯克使命感的艾薩克森,沒有幫馬斯克在這一點上 “辯護”。艾薩克森在寫到馬斯克收購 Twitter 時,下了一個很重且與馬斯克的使命感敘事相矛盾的判斷:馬斯克購买 Twitter 的出發點不是拯救人類文明的宏大敘事,只是因爲他喜歡它, “衆所周知,Twitter 是世界上最大的遊樂場。” 艾薩克森說。
艾薩克森筆下的馬斯克少有悔意,他壓不住地惱火——那些不夠優秀、低效的員工是在阻礙他的事業,阻礙人類文明的進程。馬斯克在开除他們時沒有猶豫,“愚蠢至極” 是他常說的一句話,實際上他從五歲开始就頻繁使用這句話了。
世界上已經有太多的傳教士了,最好還是當一個講故事的人
“有時候,偉大的創新者就是與風險共舞的孩子,他們拒絕被規訓。他們可能草率魯莽,處事尷尬,有時甚至引發危機,但或許他們也很瘋狂——瘋狂到認爲自己真的可以改變世界。”
艾薩克森這么結束了這本書,但顯然批評家們不能對這本編年史滿意。他們認爲他按照時間順序呈現大量細節的敘述方式有些平淡。
“看起來可能很平凡。” 艾薩克森反駁說,“打开《聖經》吧,上面有史上寫得最好的开場句,就是 ‘起初’。”
批評家還認爲作家對馬斯克太仁慈了。他們認爲,艾薩克森沒有把他當做一個有權力的人來看待——擁有如此大的權力卻行事衝動、橫行霸道、冷酷無情,這不會造成更大的危險嗎?
“艾薩克森經常忽視馬斯克的性格缺陷造成更大影響的時刻。”Vox 的書評人康斯坦斯·格拉迪(Constance Grady)列舉了一系列艾薩克森在書中沒有提到,但直接或間接因爲馬斯克無視規則造成的傷亡事件和數據,“因爲他的權力、財富、平台和影響力,馬斯克多次做出一些特立獨行、違反直覺的事情傷害了許多人。”
比如,在 2018 年產能地獄的時候,馬斯克讓裝配工人在缺乏防護的情況下工作來拯救即將破產的特斯拉,當時特斯拉的工傷率比其他車企高出 30%。這個細節,艾薩克森在 60 萬字裏只提了一句。
《金融時報》用一個例子指責了馬斯克虛僞的一面——馬斯克一面把自己視爲氣候救世主,一面又派私人飛機穿越美國去接一只寵物狗。艾薩克森也沒有在書中提到這件事。
這些讓艾薩克森和他的敘事遭受質疑,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忽略了這些素材?艾薩克森對他的傳記對象如此仁慈,這對大衆公允嗎?艾薩克森暫未回應這些非常具體的意見。
艾薩克森的傳記寫到今年 4 月就結束了。但馬斯克的故事還在繼續,SpaceX 還在嘗試再一次發射可以送人到火星的火箭 Starship;特斯拉更便宜、以無人駕駛爲目標的下一代車正在研發中;Neuralink 正在招募志愿者進行腦機接口設備的人體實驗;新成立人工智能公司 xAI 正在祕密研發挑战 OpenAI、Google 研發的大模型。
接下來還會發生什么難以預測。畢竟在 2021 年,不只是艾薩克森,甚至絕大多數人都無法預測馬斯克會收購 Twitter 。短短的幾個月,馬斯克就再次刷新了人們對他的理解,他在社交媒體上挑釁億萬富翁扎克伯格,甚至定下了地點要與之決鬥,現在不了了之,成爲一場鬧劇。
這可能是爲馬斯克寫傳的一個麻煩,也許艾薩克森需要補充的不僅是一個章節一個尾聲,甚至還有下半部。
現在的馬斯克已經不再只是造出暢銷電動汽車、可重復使用火箭的天才工程師或者創新者。如今他的情緒影響到數億人使用的社交媒體,甚至能影響一場战爭。馬斯克對自動駕駛汽車的態度激進,這讓人懷疑他對普通人的生命安全是否足夠重視。艾薩克森描繪的馬斯克心中的惡魔,會不會失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對一個已經擁有驚人權力的人,除了贊賞他的發明、冒險精神,解釋他的心魔、童年陰影外,傳記作家是否有更多責任?至少,還把這樣一個人比作 “拒絕如廁訓練的孩子” 合適嗎?
大學畢業後,艾薩克森曾在《時代》雜志工作 20 多年,從記者做到主編,認同客觀、中立講故事的原則。這一本傳記發布後,艾薩克森不得不總是引用自己老師多年前的一番話來解釋自己爲什么 “僅僅是呈現”。
他的這位老師是小說家沃克·珀西(Walker Percy),他曾對年輕時候的艾薩克森說:“路易斯安那州(艾薩克森的家鄉)有兩種人:傳教士和講故事的人。最好還是當一個講故事的人,世界已經有太多的傳教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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