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羅夫輸給馬斯克

2024-09-02 13:41 程苓峰


來源:程苓峰

爲什么說,大器晚成。

因爲他一直全攻全守,不會見縫插針。

因爲在收攏包圍圈之前,不冒然進攻。

一、天才杜羅夫

杜羅夫,1984年生於俄羅斯,一個羅馬歷史學家的兒子,一個天才。

11 歲時, 創建了一個俄羅斯方塊的衍生產品,後來和哥哥,另一個天才,合作搞出來一款以中國爲背景的策略遊戲。

不管老師怎么想辦法,把杜羅夫鎖在計算機系統外,他總能進去,有一次把學校電腦的屏保改成老師的照片,旁邊寫着“必須死”。

有同學說,好像永遠無法確定,杜羅夫說的話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在嘲笑誰。

杜羅夫學習孫子和拿破侖的战術,慢慢又意識到對信息控制的重要性。

標志性的畫面是“紙飛機”。

杜羅夫後來創業成功,給一個副總裁發了一大筆獎金,可他卻說,重要的是使命而不是錢。杜羅夫說,那你把錢都扔到大街上,副總裁說,好。

但杜羅夫想更刺激一點,他把很多5000盧布的紙幣,大概是400人民幣,折成紙飛機,飛到街上,引來人群瘋搶。

他說,這是“我們歷史上最有趣的時刻之一”。

2006年,22歲的杜羅夫和幾個朋友一起創立VK,Facebook的俄羅斯版,一年就成了當地最大的社交網絡。

然後,當然會遇到各種麻煩。

俄羅斯的國安全機構 FSB 向VK施壓,要求它關閉七個反對派團體,給出這些人的信息。杜羅夫不幹。

投資方Mail.ru Group想拿到越來越多的股份,杜羅夫也不幹。

因爲盜版,受到美國唱片業協會的抨擊,讓VK很難在西方的證券交易所上市。

所以,官方和資本都在找麻煩。

後來,俄羅斯警方對杜羅夫進行調查,因爲他曾駕駛一輛白色奔馳車,碾過一個交通督導員的腳,涉嫌肇事逃逸。

這好像是個硬傷,也是衝突升級的標志,杜羅夫選擇逃亡,他離开俄羅斯之後的2013 年4月16日,調查人員衝進VK的辦公室。

杜羅夫可能早就意識到,他不可能一直控制VK,所以做了一個新東西,Telegram,那正是移動互聯網興起的時候,也就是東歐版的WhatsApp或者微信。

杜羅夫並不想用Telegram賺錢,而是用自己的錢去支付成本。沒有廣告,也不花錢給自己打廣告的Telegram,很快長成東歐最大的即時通信。

所以2014 年,杜羅夫輕松了,賣掉剩余的 VK 股份,最終,俄羅斯的互聯網巨頭Mail.ru Group,吞並了該國最大的社交網絡。

杜羅夫在VK身上的痛,想在Telegram身上彌補回來。他高舉“自由”的大旗,保證用戶隱私,不讓官方和資本偷看這些數據。

不過有個副作用,黑產找上了Telegram這個天堂,各種欺騙的,違法的,包括聖战組織,都來了,在這裏甩开膀子幹。

這加劇了跟官方的衝突。

俄羅斯警方一度向移動運營商施壓,要求攔截 Telegram 的消息。後來开始封鎖 Telegram,因爲它拒絕國家安全部門訪問用戶的加密信息。

與此同時,杜羅夫說,美國聯邦調查局賄賂他的开發人員,想引入後門。

普京的小夥伴梅德韋傑夫曾經問杜羅夫,爲什么不跟官方合作,處理那些嚴重的犯罪?他說,這是我的原則。但梅德韋傑夫說,那你會在任何國家都碰到嚴重的麻煩。

杜羅夫曾經對記者說,“我寧愿自由,也不愿聽從任何人的命令。”

越是這樣,被吸引來的用戶越多,Telegram一年的成本要幾億美金。既然杜羅夫不想把用戶數據交出去,就滿足不了廣告商,所以需要其它方法籌錢。

2018 年,Telegram 推出“Telegram Open Network”(TON),一個區塊鏈和虛擬貨幣生態,通過首次代幣發行 (ICO) 籌了12億美金。

2019 年,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確定,TON 代幣融資是非法的。

杜羅夫只能屈服。最終,Telegram把72%的錢還給TON 投資者。但他已經花了差不多4 億搞研發。

官方出手的時候,資本在一旁等待。

因爲Telegram 有號稱接近10億用戶,所以風險投資公司想以 300-400億美元的估值,买5-10% 的股份。

但杜羅夫不幹,因爲就是資本從他手裏搶走了VK,他不讓這種事情再發生。

所以轉向債務。2021 年 3 月,Telegram發行10 億美元的債券,年利率爲 7-8% 。

看起來,杜羅夫還是解決了錢的問題,他可以繼續守住一個“自由”的社區,把官方和資本都堵在門外。

但2024年8月,杜羅夫在法國被警方逮捕,罪名是,“多重犯罪,包括恐怖主義、毒品、共謀、詐騙、洗錢、接收贓物、兒童犯罪內容……可能還有更多”。

因爲他是法國公民,所以不會被引渡到其它國家,大概率會在法國受審。

一個大佬在朋友圈說,原來西方也會因爲言論自由獲罪,西方從來是雙標。這是他的看法,那些羅列的罪名是借口。

但有一樣是真實的,Telegram上確實存在太多黑產,太多人受傷害。法國警方控告的一切罪名,都是真實的,是人都知道的。

還有最後一樣真實,杜羅夫被抓起來了,一個要給人自由的人,沒了自由。沒了靈魂人物,Telegram這個“自由”之地還能撐多久。

有人問,比特幣未來會有多大價值?貝萊德CEO拉裏·芬克說:“人類自由的價值是什么?”

如果加密技術的價值等於人類自由的價值,那加密技術的罪惡就等於人類自由的罪惡。

杜羅夫以個人的命運,想來試一試,人類自由的價值和罪惡,到底哪個更重,哪個說了算。

如果西遊記是對的,那一切追求無邊界自由,一切爲所欲爲的人,都會撞到五指山。

二、自由烏托邦

阿桑奇是個自由鬥士,他創立維基百科,解密了很多美國幹的醜事,所以美國要弄他,他藏在厄瓜多爾在倫敦的大使館,很多年,但最終美國還是把他揪出來了。

厄瓜多爾放棄了對他的庇護,英國的警察進去把他抓出來,最後他向美國認罪,違反了美國的《間諜法》,換來自由,回到家鄉澳洲。

這是個挺幽默的事,阿桑奇因爲揭露美國而立功,成名,但他最終向美國認罪。

前半段,阿桑奇成了一個反美鬥士,但這些東西並沒有對美國造成實質傷害,所有人都知道美國什么德行。後半段,他被美國降服了。

另一個跟阿桑奇相似的人,是斯諾登,他也揭祕了很多美國的醜事,但他好像更聰明一點,或者運氣更好一點。

他向幾十個國家申請庇護,最終只有俄羅斯給了庇護,後來他成了俄羅斯的公民,還娶了一個俄羅斯姑娘,直到今天仍然安全。

一個反美鬥士是不是認罪,是不是能自由的生活?這是很重要的,斯諾登給人更大的希望。

厄瓜多爾是個小國,在這個世界上,小國幾乎不可能在強權之下保持獨立。

前不久,厄瓜多爾警方衝進了墨西哥駐厄瓜多爾的大使館,帶走了一個前副總統,這直接違反了國際法,至少,墨西哥會讓你付出代價。

小國是容易擺爛的。小國的背叛是遲早的。

阿桑奇藏在厄瓜多爾在英國的大使館,而英國是美國的盟友,最好的盟友。

2017年底,厄瓜多爾批准阿桑奇成爲公民,打算給他外交官身份,這樣能獲得外交特權,合法離开英國,但被英國拒絕。

英國就是要把阿桑奇鎖在自己的地盤裏。甕中捉鱉。

所以,厄瓜多爾的主權,英國的地盤,這兩個選擇都有問題。

而俄羅斯是在這個時代裏,最不怕跟美國人直接翻臉的國家,所以也是唯一給斯諾登庇護的國家。

斯諾登的高明,或者運氣好,在於,你必須尋找掩體,一個足夠靠譜的掩體。

在地球上,沒人可以完全自由,那你想要達到目的,去暴露一個最大的惡霸,那必須尋求一個掩體的保護,雖然這個掩體自己也有一堆的爛事。

但這個道理,杜羅夫似乎不太明白,或者,他藝高人膽大,想挑釁一下。好像那些摔死在珠穆朗瑪峰下的登山高手。

杜羅夫,是跟這個世界上的資本和官方全面开战,俄羅斯政府他不鳥,美國政府也不鳥,俄羅斯的資本他不鳥,西方的資本還是不鳥。

他要建立一個技術支撐的,完全自由的烏托邦,所以他的下場是在法國被逮捕。

杜羅夫,又是一個孫悟空。大鬧天宮的下一集,永遠是五指山。

杜羅夫在另一個世界觀裏有一個影子,是馬斯克。他們的目的一樣,但世界觀不一樣,所以方法論不一樣。

如果你想做杜羅夫的事情,創造一個完全自由的烏托邦,那有沒有另外一種方式,馬斯克就是。

你看,杜羅夫被法國抓起來了,但馬斯克可以幹相反的事。

巴西把X給禁掉了,理由是X上有太多謠言,卻沒人管。但馬斯克可以繼續在X上面攻擊巴西政府,譴責拜登沒有對巴西施加壓力,甚至暗示,巴西的“領導”要改變。

斯諾登找到俄羅斯這樣一個掩體,去攻擊美國,那馬斯克是找到美國這樣一個強十倍的掩體,去攻擊其它國家。

你看,馬斯克採取不同的策略,他積極的卷入政治,成爲強者的一方,他無比靈巧。

他很早以前就公开支持川普,把推特买下來,請川普回歸。

俄烏战爭,星鏈幫助烏克蘭,推特上封掉很多俄羅斯的發言人。很多人覺得,這幾乎是跟俄羅斯宣战。

馬斯克在美國上播客節目,大大方方的抽大麻,毫不顧忌的約會很多女人,生很多孩子,他會見外國官員的時候,穿着體恤,抱着孩子,好像在走親戚。

但環境一變,就完全不同了。

馬斯克受到猶太人攻擊之後,會公开道歉,會肉身跑到以色列參觀哭牆,說,我是猶太人,又說,以色列除了摧毀哈馬斯別無選擇。

馬斯克跟官方合作,跟資本合作,他可以跟一切合作,一切都可以成爲掩體。

所以馬斯克做到了杜羅夫做不到的,構建了一個技術支撐的自由烏托邦的框架,至少已經初具雛形。

火星殖民,星艦,星鏈,虛擬貨幣,所有這些,都將成爲一個脫離具體的地理國家,脫離具體的主權國家,而建立的一個懸空的全新的社會雛形。

阿桑奇被厄瓜多爾和英國坑了,杜羅夫被法國坑了,斯諾登被圈禁在俄羅斯出不來。如果有朝一日,局勢陡變,俄羅斯跟美國需要納投名狀,那斯諾登就麻煩了。

杜羅夫曾經以爲,他最大的問題是身處俄羅斯,所以他離开,想成爲一個“世界公民”,但這個“世界”還是問題,俄羅斯只是世界的一部分。

所以馬斯克做的才是前提,你的肉身如果寄居在現存的物理世界裏,你的體系如果寄居在現存的經濟結構裏,那不可能徹底的反叛。

馬斯克這個孫悟空,比前面幾個孫悟空的高明之處在於,他知道,這個世界的所有體系都是有其邏輯的,有其必然性的,你不可能先完全藐視,完全打翻這個體系,還能重建一個,全新的。

你只能先理解這個體系,適應這個體系,利用這個體系的一切能量,把自己養大。

只有充分吸收原有體系的能量之後,充分適應它的邏輯之後,然後才可能生發出一個新的,但可以實際運行起來的體系。

战略不是取舍,不是天馬行空,沒有自由可言,战略是必須,是不得不,沒有第二條路。

三、自由聖地

可最終的問題,馬斯克還是孫悟空,大鬧天宮時的孫悟空。

他只是一個更聰明,更強大,更會曲线救國,更有城府的孫悟空。但他的主張沒有變,自由無邊界。

杜羅夫被法國逮起來以後,馬斯克已經在推特上幾次聲援,他連發了三遍“自由”,還虛晃一槍,說,“這是2030年的歐洲,人因爲給一個表情包點贊被處決。”可黑產就是黑產,不是表情包。

所以,杜羅夫的遭遇,應該會增強馬斯克幹到底的決心,建立一個不需要土地,也不需要電线、網线還有紙幣的,全新的虛擬的“自由聖地”。

但如果西遊記是對的,那一切追求無邊界自由,一切爲所欲爲的人,都會撞到五指山。

到底什么是五指山?

在西方,古希臘的蘇格拉底和古羅馬的耶穌,都是“因言獲罪”,被合法弄死了。

蘇格拉底是被民主投票投死的。當時的羅馬總督彼拉多有心救耶穌,但猶太人威脅他說,耶穌說自己是猶太人的王,但我們只有一個王就是凱撒,你如果放了他,就得罪了凱撒。彼拉多就不得不把耶穌交給他們,釘十字架。

精神的權力跟世俗的權力沒有合一,而是分开了,就是這個結果。所以聖經說,讓凱撒的歸凱撒,讓上帝的歸上帝。

但在東方不一樣。

古印度的釋迦牟尼,他那個地方的阿闍世王要殺他,但沒殺成,反倒被釋迦牟尼感化,最終成了大護法,在釋迦牟尼死後幫助集結佛經。

古中國的孔子,不僅活下來了,而且還做了一段時間的司法部長,一上台把一個叫少正卯的殺了,這個人算是個老師+媒體人,但孔子說他蠱惑人心,誤人子弟,非殺不可。

少正卯其實也是“因言獲罪”,孔子幹的就是刪帖,不僅刪帖,還抓人。

絕對的言論自由是不存在的,東方西方的歷史裏都有因言獲罪。在西方,是聖人被殺了,在東方,是聖人殺人。

一個是自下而上的系統。聖人被群衆弄死了,這是西方簡史。自由。

一個是自上而下的系統。內聖外王,好人帶刀,這是東方簡史。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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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杜羅夫輸給馬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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