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燁是個好導演，一個了不起的好導演。

他激發了很多演員主動創作的熱情，讓《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成爲一部可以載入中國影史的優秀作品。

我講了那么多電影，很少用這種描述。"

作者 | 王重陽LP

編輯 | 小白

排版 | 板牙

如果把《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以下簡稱《風雨雲》）當作中國內地犯罪懸疑片的最後一次突破，應該不算誇張。

首先，婁燁這位導演就以“不聽話”著稱，拍攝完電影後他還有一部電影拍攝紀錄片，講的是該片拍攝時期在當地遭遇的一些阻撓。

其次，《風雨雲》以真實發生的廣州冼村拆遷改造一事爲背景，尺度相當大膽。

最後，他大膽邀請了2010年代末依然較爲“敏感”的陳冠希參演本片，雖然內地上映版中陳先生依然被刪減了鏡頭，但他的台詞應和了本人的經歷，今天看來依然值得一嘆。

所以看完這部電影，不難發現婁燁一直都是個“明知故犯”的導演，他很喜歡挑動一下底线，包括他此前的電影作品，屢屢“擦邊”然後導致他五年不能拍電影。

但我認爲，這種嘗試雖然不值得效仿，但值得尊敬。

有人說內地犯罪懸疑題材影視劇要拍得好看，要讓觀衆“身臨其境”，那么問題來了——

如果不能以真實社會事件或真實城市爲創作背景， 那么是否大家都需要觀看前先自動進入DC漫畫情景，把“哥譚市”作爲一個“比如說……”的預設狀態？

我覺得大多數人做不到這一點。

但在中國（內地），確實有一些人在不斷勇敢探索。

1

張頌文出演《風雨雲》時，他還不是“魚販子”。他飾演某地城建委主任唐奕傑，在動員當地拆遷戶時於現場墜亡。

這件看似“普通”的墜亡案，在年輕警官楊家棟（井柏然 飾）眼中卻充滿了謎團，尤其是當他見到唐奕傑妻子林慧（宋佳 飾）和女兒唐小諾（馬思純 飾）後，他覺得死者死得不簡單，在這位看似八面玲瓏、爲民做主的官員背後，似乎有一張看不見的“網”。

順着這張“網”，楊家棟的眼中展現的是一個時代的變遷：

“牛頭人”唐奕傑與林慧是同班同學，在那個尚不知“時髦”爲何物的時代，林慧就是衆星捧月般的存在。在唐奕傑眼中，林慧是他的女神。

這個女神有些叛逆，她不喜歡學習成績好但相貌平平、老實巴交、跟女孩說話還靦腆的唐奕傑，她喜歡的是痞痞的、壞壞的差學生姜紫成（秦昊 飾），不僅喜歡，還主動投懷送抱。這一切在唐奕傑眼中看來很扎心，他不理解爲什么女神喜歡的這種好學生眼中的“人渣”？

其實這個問題置於現在也一樣。

很多時候，大家被“品學兼優”騙得體無完膚，等恍然大悟時，人生已過去了一半。

好在時勢造英雄，姜紫成犯了事跑了，丟下了懷孕的林慧。唐奕傑“接盤”，和面上流露麻木之色的林慧步入婚姻。他在女神身上得到了滿足，滿足之後進入“賢者”時間，然後漸漸品出滋味：

“我圖個啥？”

然後，成爲公務員的唐奕傑憑着微薄的薪資帶着已經不再是“女神”的林慧過日子，當唐小諾生下來時，唐奕傑已對這對母女心生厭倦。

林慧這邊的心態也簡單，按當下的說法“見過雄獅的人，怎么甘心和豺狗爲伴？”她的鄙夷是赤裸裸的，何況眼前這個男人只是長期飯票，但她忽略了男人在厭倦後的嘴臉。於是，家暴——對她和她的女兒來說也成了一種長期行爲。

按理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對夫妻和無數夫妻一樣，會一直別扭着彼此仇恨地生活。

直到姜紫成回歸。

他不再是“壞孩子”姜紫成，而是“台商”姜紫成。

這個男人用魄力再度吸引到了老情人林慧，而此時姜紫成也不再只用下半身思考，他懂得唐奕傑的價值，他用錢瓦解了對方的敵意。

這兩男一女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男人和男人之間不會爲了“女人”反目，那是孩子的行爲。他們之間需要的是交易，是錢和權的交易。唐奕傑需要姜紫成的錢“改善”生活，更需要他的錢打通“關節”。

姜紫成需要唐奕傑的權“奠定”地位，塑造對他很友好的“營商環境”，這個環境裏他是唯一的合作夥伴。

至於林慧……

可視爲他們共同“战鬥”過的“地方”。包括林慧的女兒唐小諾，很難說姜紫成對唐小諾抱有什么樣的情感，但在“江山”面前，這對母女什么都不是。

但林慧畢竟也得了好處，她從家庭主婦變成了民營企業家，出入有豪車，大家知道她是“領導夫人”，卻不知道她在他們面前，沒有絲毫反抗的能力。

因爲在這個時代，林慧也在妥協。

唯一不妥協的，是唐小諾。

2

張頌文後來在談論“唐奕傑”這個角色時說，本來劇本設計是喪心病狂的唐奕傑強暴了唐小諾，導致了後面一連串的連鎖反應。但他決定跟婁燁導演談一談，他認爲“唐奕傑”這個人是壞人，但不至於壞到這種程度。

作爲一個貪官，他的角色分析應該是客觀展开的，尤其是品學兼優到貪權斂財。這種“壞”的程度不足以讓角色用極端的行爲演繹，何況他對自己撫養多年的唐小諾依然有一種親情，這種情感很復雜，他當然會家暴，但不代表他壞到那么“通透”。

婁燁導演接納了他的想法。

所以故事向另一個方向發展——

唐奕傑很痛苦，他知道如果姜紫成不出現的話，他大概率一輩子都是個小小的公務員，成不了“姜主任”，甚至周圍一些知道他過去的人也在背後指指點點，認爲他“夫憑妻貴”。

最可氣的是，當姜紫成回來後，妻子林慧肉眼可見地“豐潤”起來，全然不似當初那個在他拳腳下瑟瑟發抖的女人。

他明白，自己終究是個失敗者。

要命的是，他也離不开姜紫成，似乎他這輩子都生活在這個男人的陰影中。

他需要錢，他需要用錢“买”到權。

他夜夜笙歌，享受暫時的自我麻醉，在別人的矚目和討好下，他終於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強暴了姜紫成的合夥人連阿雲（陳妍希 飾），他知道連阿雲是姜紫成的女人，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動物性佔據了上風，這個謹慎半生的男人用簡單的算法計較着“你玩我的，我也玩你的，大家扯平了。”

卻不知災難，從他撕开連阿雲衣服的那一刻，已經开始了。

他更不知道，他在KTV裏強暴連阿雲的時候，有事找他的唐小諾目睹了這一切。

故事的重點，轉移到三個女性之間。

唐小諾知道自己的父親脾氣很差，但她不知道這個時而愛她時而恨她的父親不是她的親生父親，她只知道“姜叔叔”出現後，母親林慧經常叮囑她“多和姜叔叔親近”。

“姜叔叔”的出現讓她开始憧憬正常的家庭生活，但她的QQ空間裏唯一一張三人合照卻是她與姜紫成和連阿雲。小諾QQ空間裏寫道：

“我很久不叫林慧媽媽了，我盡量不這樣叫她。我不想再跟她親近，我恨她的懦弱，保護不了自己，爲了一個男人屈身於另一個男人。”

反倒是連阿雲告訴小諾：

“小諾長大了，要懂得自己，不要受人欺負。”

在唐小諾的意識裏，連阿雲是唯一一個能夠給她溫暖的女性，她對連阿雲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種依賴，一種在林慧身上無法得到的信任。

單看連阿雲，她確實是單純的，舞小姐出身的連阿雲在台灣認識了跑路過來的姜紫成，被他折服，唯他是從，她和林慧一樣，也只是男人之間的“工具”，但悲催的是，連阿雲和林慧都不這么想，她們都覺得自己才是姜紫成唯一的“伴侶”。

這也成爲兩個女人最後悲劇的注釋。

連阿雲比林慧幸運，因爲畢竟她是唐小諾做夢都想挽留的“連阿姨”。

所以當唐小諾得知連阿雲的死亡真相時，小諾崩潰了。

連阿雲是被自己的母親和親生父親殺死的。

她的死因很簡單：

連阿雲忍受不了姜紫成和林慧之間的關系，更忍受不了唐奕傑在強暴她時說的扎心的話。但唐奕傑說得沒錯，她們都是男人之間的“交易”，和愛情沒什么關系。

於是連阿雲問姜紫成“你愛不愛我？”，這個話不是直接問出來的，而是通過行動，她去找林慧談判，這個舉動讓大家很緊張，連阿雲的意識裏這是“愛情爭奪战”，但在大家看來“她知道得太多了……”

然後，她死了。

姜紫成在她死後看了她的筆記，發現這個女人竟真的愛他。

他哭了，一邊哭一邊給屍體澆上汽油。

接着，內地上映時被刪減的片段开始：

假死狀態下的連阿雲嘶吼着站了起來掙扎跑動，姜紫成和林慧恐懼，唐奕傑差點尿了，燃燒的火人嚇到了他們，也嚇到了我。接着，出於本能反應，前一秒還在感動的姜紫成一鐵鍬砸了下去……

他終於親手殺了她。

3

唐小諾的自毀源於連阿雲的死亡，更源於她對這個家庭乃至這個世界的絕望。

她知道她的親生父親是個人渣。

她知道她的親生母親是個人渣。

她知道她的養父更不是好人。

她唯一信賴的連阿雲被理論上最應該依賴的人殺了。

在此之前，她還目睹了連阿雲被養父強暴。

她QQ空間裏置頂了一篇文章《關於惡人的一千萬種死法》，她想把這些死法在養父唐奕傑身上都試一遍。

但自始至終，她的報復只針對唐奕傑，因爲她從幼年开始也一直目睹母親被他家暴。她認爲所有的一切根源還在無能的養父身上，這符合一個孩子看待問題的邏輯。

可唐小諾本質是善良的，她所有的暴力都只針對一個人。即便犧牲自己也沒有牽涉無辜，就像她發現林慧設計陷害警察楊家棟時她質問母親：

“你們自己髒就算了，爲什么把別人拖下水？”

楊家棟不知道這一切，起碼在調查到真相之前，他只是鎖定了唐小諾作爲第一嫌疑人。

隨着真相漸漸浮出水面，楊家棟也震驚了，不是因爲狗血的“三角關系”，而是在這個年輕人面前，呈現的是一場華麗的、奢侈的、慷慨激昂的、爲民“謀福”的表面下，一場又一場骯髒的交易，和一幅幅醜惡的嘴臉。

上文提到，《風雨雲》的靈感源於廣州冼村拆遷改造事件，2013年8月，改建工程被曝光巨額行賄索賄案件，引發社會廣泛關注，衆多涉案官員被查處。

電影在改編的基礎上已經盡量“收斂”了很多。

但即便如此，直到在內地上映前依然被要求刪減修改多次。

以至於該片有三個版本，分別是129分鐘、125分鐘和124分鐘，124分鐘是內地上映版。

不過無論哪個版本，最終還是會讓壞人伏法，好人沉冤得雪。

我認爲這是一種正解，無關是否正確。

它在講述一個時代，一個經濟突飛猛進又充滿醜惡的時代，這是時代發展中無法避免的結果，更是無法回避的歷史。

婁燁在盡力展示一個時代的兩面性，就像多年後我看到《老狐狸》時的震驚一樣，《風雨雲》也給了我同樣的震撼。

更“震撼”的是婁燁對所有演員的溝通方式，他允許大家自由發揮對角色的理解，這才有彼時名不見經傳的張頌文演出符合人性的反派形象，以及陳冠希（未刪減版）在影片中說：

“都會忘記，就像我一樣。”

婁燁是個好導演，一個了不起的好導演。

他激發了很多演員主動創作的熱情，讓《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成爲一部可以載入中國影史的優秀作品。

對了，片尾主題曲《一場遊戲一場夢》由幾位主演演唱，配合觀影食用，效果更佳。

我講了那么多電影，很少用這種描述。

也許是因爲現在能讓我震撼的故事太少了……吧？

我甚至相信，未來某一天，它的未刪減版一定能與公衆見面，因爲它並非只是圍繞官商勾結、權錢交易，更記錄下了自改开之後，整個社會如何漸漸轉變，人們思想心態如何變化的過程。

今天，當我們假裝對中國電影表示很焦慮的時候，其實可以更加直白地講一些話，包括對一種勇敢的肯定。

所以，誠意推薦大家再度品味這部不太“正統”的導演的優秀之作。

「四味毒叔」

出品人|總編輯:譚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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