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導演胡玫:明知喫力不討好,也要拋磚引玉
2024-08-21 08:00 admin
8月16日,電影《紅樓夢之金玉良緣》正式上映。
從2006年的劇本籌備开始,導演胡玫已經在《紅樓夢》這個夢裏呆了十八年。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一千個人心目中有一千個《紅樓夢》,對經典改編的“解味”,更是衍生出無窮的路徑。不同年紀讀紅樓,自有不同的滋味與感悟,而胡玫決定,回到自己與這本書的“初見”。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海報
胡玫初讀紅樓,是“文革”期間,家裏牀底下藏着的一本被翻爛的《紅樓夢》,它成了迷茫少女的精神寄托。胡玫將自己青春期裏對大觀園裏這些同齡孩子的想象與理解,與今天屏幕上的角色們同構,“童年不吐不快,我覺得他們是活生生的,和我一般大的一些小孩子。”
海選演員時報名多達兩萬人,要找到合適的演員如大海撈針。飾演寶玉的邊程在十四歲時加入劇組,黛玉張淼怡十九歲。最終選出的90多個年輕人,幾乎都沒有讀過《紅樓夢》,而最終通過形體、台詞、書法、茶道、刺繡等傳統技藝的學習,研讀《紅樓夢》原著,演員們一顰一笑、身段步伐都成了表演的基礎。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
不足兩小時的電影,絕不可能將這樣的驚世奇書全盤納入,而從成片來看,電影中“神遊太虛”“黛玉葬花”“寶釵撲蝶”“劉姥姥進大觀園”“元春省親”等名場面大多都保留下來。將敘事濃縮,戲劇衝突更集中於“陰謀與愛情”的主題之上,“寶玉出家”這個《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才上演的悽涼結局,“白茫茫一片真幹淨”成爲了全片的开篇,而寶黛初見則成爲全片結尾,以倒敘的形式完成了整個故事的閉環,壓縮和重組了原著的時空。
CG特效將太虛幻境與木石前盟的淵源搬上大銀幕,原本作爲整部小說中影視化最困難的一部分,借由今天技術的加持,原著中“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的哲學思想,通過動態的光影效果和細膩的場景布置,有了具體逼真的具象呈現。
作爲曾執導《雍正王朝》《大漢天子》等史詩電視劇集的導演,胡玫一直是“第五代”的一個異類,她很早離开電影行業轉投電視,又跳脫多數女導演更擅長的兒女情長敘事,熱衷於書寫家國天下。
在此次對《紅樓夢》的改編中,“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三角戀愛之於賈府傾覆的大背景之下,“陰謀”的部分,恰是胡玫通過愛情這個线索,引出當時家族、朝堂與社會的種種矛盾衝突。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
也是因爲大半輩子都與歷史題材打交道,胡玫早就說過,自己是爲“歷史學家和批評家們提供了靶子”。她拍過許多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和事件,或爲了戲劇衝突和觀賞性,或出於當代眼光的審視,每次她的作品熱播,也都伴隨着爭議。
拍《紅樓夢》是個注定“喫力不討好”的事,她早有心理准備。在近期《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各地特色放映場中,總有觀衆向導演提問因改編引起的爭議。胡玫表現得很坦然,她從未畏懼改編所帶來的爭議,反而很樂意看到觀衆有不同觀點的討論。
她調侃那些爭議是“正中下懷”,因爲自己拍攝這部電影最大的初衷,正是想讓《紅樓夢》這部經典作品可以再度被公衆熱烈討論,激發大衆對傳統文化的關注和熱情。
“如果能重來,你還會翻拍《紅樓夢》嗎?”對於首映禮上觀衆的提問,胡玫毫不猶豫地回應:“還是會!”
電影上映前,胡玫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她分享了許多創作背後的故事,探討如何在忠實原著與創新表達之間做出艱難抉擇的過程,以及創作者對於傳統文化傳承的責任與思考。
【對話】
海選演員如大海撈針,封閉式培訓出“大家閨秀”
澎湃新聞:電影拍攝於2018年,爲什么後來耽誤了這么久才上映?
胡玫:沒想到一耽誤就是6年。2018年拍完了以後做後期,後期完成後正好是疫情。這導致我們發到美國的特效和鏡頭拿不回來,中美飛機停了,東西帶不進來。包括還有一部分在印度等國家,等到了2022年才全部拿回來。收回來後我們發現比如音樂制作不達標,就跟他們扯,最後是全部推翻重新制作,所以整個過程就被耽誤了。
制作有所耽擱,後續的定稿審核倒是一次性就通過了。但此時我們的兩個制片方都出問題了,找不到原來的法人過來籤字,就沒辦法找到發行公司展开合作。一直等到制片單位的官司結束,我們才开始推行發行。那時也是找遍了發行公司,他們都不接,覺得我們這邊都是些素人,沒有明星大咖出演的,可能不好賣。直到後來碰到於冬慧眼識珠,看完片子後覺得我們做到了幾乎不可能的事——把一部《紅樓夢》裝進兩小時的時長內,還做得挺好。這才有了今天發行的推進。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
澎湃新聞:發行不順利,最大的原因是演員是素人,這應該是在立項確定演員時就能意識到的問題。爲什么會做這樣的選擇?
胡玫:因爲你想想,《紅樓夢》裏寫的是一群孩子,比如金陵十二釵、寧榮府的這些人物。如果全找明星演員,我根本駕馭不了。每個明星的時間都是掐得死死的,他只能在某個時間段演,調度起來太難了。《紅樓夢》裏有上千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如果都找專業演員來演,那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就是,那個時候如果要已經成名的明星,最年輕的演員也接近20歲了,但《紅樓夢》裏寫得很清楚,林黛玉12歲,賈寶玉14歲,薛寶釵14歲半。那時候皇帝選妃子,十二三歲就進宮了。古代人的壽命和現在人不一樣,五六十歲就算老朽了,現在五六十歲還算中青年呢,對吧?所以,年齡感是不一樣的。你要是把這些年輕的明星演員集中起來,統一思想去拍《紅樓夢》,他們沒時間聽你白話,都忙得很,不現實。而且我們當時資金也不充裕,融資很困難。
澎湃新聞:海選的過程是怎樣的?最主要的這三個演員的渠道是怎么來的?
胡玫:我們從2006年开始報寫劇本,一直到2016年,劇本完成後得到了國家電影局的立項批准。2017年我們开始籌備組建主創團隊之後开啓了全球海選。我們先做了新聞發布,三個月的時間內有近2萬人報名,但裏面水分特別大,沒撈出幾個人來。但宣傳消息已經是散布出去了。後來就有好多導演組的成員過來,又組了團隊直接到上海戲劇學院、中央戲劇學院、北京舞蹈學院以及當時的解放軍藝術學院找演員。我們在學校蹲點,像星探一樣發掘了一些演員,都是想通過藝考報考藝術類大學的,還不一定被錄取,但就進了我們的劇組。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
主要三個演員好像都是看到我們發布了以後來的。飾演薛寶釵的黃佳容,她是暨南大學行政管理專業的學生,之前完全沒有拍過電影,不知道電影爲何物。飾演賈寶玉的邊程當時才14歲,我一看,覺得長得挺好。他小時候拍過戲,算是個童星。飾演林黛玉的張淼怡是上海視覺藝術學院的學生。第一次去我選了一遍沒碰上合適的,都准備上車走了,校長打電話來叫我別走,他那兒還有“存貨”。他說怕攝制組是騙子假扮的,所以好苗子就沒給我看。我就又回去了。回去一看,張淼怡確實不錯,就帶進劇組培訓。
澎湃新聞:這些演員集中了很長時間進行封閉訓練,放在今天的演藝行業其實挺奢侈的,這樣做的必要性在哪裏?
胡玫:我們從2017年全球海選,選出來近90個人,幾乎都是素人,必須集中培訓。培訓本身就像是裝修,挖地基、裝管线這些都是看不見的,但非常重要。我們請了上海戲劇學院、中央戲劇學院和北京電影學院的老師來教表演、形體和台詞,還請了書法協會主席胡斌先生教書法,蘇州非物質文化遺產傳人教繡花,香港茶學會的主席親自講茶道。這些訓練雖然在電影中展現得有限,但它們奠定了演員們的基本功。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
澎湃新聞:但這些培訓內容,在片子裏其實展現得很有限。
胡玫:功夫在幕後,磨刀不誤砍柴工嘛。這些訓練讓演員在面對鏡頭時能自然地表現出角色的氣質。如果沒有這些訓練,他們在拍攝時很容易出錯,比如寶釵的走路姿態,他們一开始根本不懂古代的禮儀,通過訓練後,走路的姿勢、動作才符合角色要求。這些孩子剛來的時候,平均年齡14歲,嘰嘰喳喳的,根本不像寧榮府裏的大家閨秀。所以通過學習,她們慢慢變成了知書達理、目不斜視的淑女,這些功夫全在前期的訓練裏。
用新的戲劇邏輯重構《紅樓夢》中的“陰謀與愛情”
澎湃新聞:在這次改編中,劇作上做了哪些取舍?是否有爲了保留一些著名橋段而做出的調整?
胡玫:對。畢竟是打着《紅樓夢》的招牌,所以《紅樓夢》中主要的情節都要盡可能地裝進去,但也確實做不到面面俱到。在取舍方面,很重要的一點在於寶黛釵的愛情故事構建起《紅樓夢》的基本情節,那么提煉這愛情悲劇時便發現了它的戲劇衝突。一方面是自由戀愛,一方面是世俗觀念下官宦人家的所謂“金玉良緣”,最後出賣了年輕人的生命。所以宏觀上的故事线並未更變,但是其中的著名橋段會有所嫁接。黛玉葬花、焦大罵街、劉姥姥進大觀園、寶玉摔玉……不完全是原著,但我們用新的戲劇邏輯將它們融合在故事中。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
澎湃新聞:寶黛的愛情主线,“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有點像現在年輕人的一見鐘情和門當戶對,怎么樣用現代的解讀看待他們的愛情?
胡玫:金玉良緣就是一個現代價值觀的象徵,就是現在社會上流行的那種,更“務實”的,需要錦上添花的東西。那種純粹的、赤裸裸的愛,放在現在挺不受待見的。但我覺得“金玉良緣”這個片名其實是一種諷刺,這部片子其實也是在提醒年輕人,不要太俗氣,得有點追求。要自由地去愛,不要被太多附加條件傷害到。
澎湃新聞:關於影片中“陰謀”的部分,尤其是“賈佔林財”這一段,是怎么考慮的?
胡玫:之前我讓王蒙先生先看了這個片子。他看完第一句話就是:“胡玫,你把賈家挪用林家財產的事情給寫實了,這真是個創新。”過去沒有人這么做,但我們通過細致的研究,覺得賈家挪用林家財產這事兒是可以坐實的。曹雪芹可能因爲當時的種種原因沒有明寫,但按照當時的情境來看,這是合情合理的。賈家當時已經日薄西山,大廈將傾,根本沒有經濟來源來維持這么大的开銷。而爲了維護他們的政治和經濟地位,他們必須在元妃省親時做足排場。所以大觀園的修建必然需要一大筆資金,而這筆錢最合理的來源就是挪用了林家的財產。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
澎湃新聞:過往你的許多作品中都涉及權力和朝堂的宏大敘事,這次在《紅樓夢》中是否也有意挖掘這一部分?
胡玫:我也沒特別去追求這個方向,但《紅樓夢》確實值得做。它隨着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會讓人越來越感受到其中的深度和復雜性。書中講到的很多東西,比如生老病死、階層的輪回,這些都像是命中注定的。曹雪芹幾百年前就已經把這些道理講透了。你有了閱歷,再回頭讀《紅樓夢》,真的會拍案叫絕,感嘆他對人生的透徹理解。
澎湃新聞:這次在影片中特效方面做了很多嘗試,像太虛幻境和木石前盟的部分,是否也是技術發展帶給名著的新空間?
胡玫:是的,因爲新時代拍一部《紅樓夢》電影,除了繼承原著的靈魂之外,還得給觀衆一些新的視覺體驗。電影畢竟是視覺藝術嘛,所以曹雪芹當年想象中的太虛幻境,我們今天能不能用現代的特效技術重新造出來?當然可以。這實際上是對曹雪芹先生創新精神的一種傳承。他本來就是個革命者,一個叛逆者,他寫作中充滿了對封建禮教的不滿。
澎湃新聞:而且《紅樓夢》這個IP立項時,正好趕上了中國熱錢多的時代,當時做這些特效時,是不是有點“東方魔幻大片”的野心?
胡玫:你說得對。今天再想做這樣的項目,估計沒人愿意投錢了。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
拍《紅樓夢》是我始終想完成的一件事
澎湃新聞:這些孩子在選拔時都讀過《紅樓夢》嗎?
胡玫:沒有,他們當時大多數都沒讀過《紅樓夢》,甚至沒看過87版電視劇。因此,我們要求每個演員至少通讀兩遍原著。比如,薛寶釵的扮演者在訓練過程中讀了四遍《紅樓夢》,這些都是他們理解角色的基礎。
澎湃新聞:當時對這么多年輕人都沒有讀過《紅樓夢》驚訝嗎?
胡玫:這不新鮮啊。我之前請了一個很大的導演團隊來做《紅樓夢》的宣傳,十幾名年輕導演,結果沒有一個人讀過原著。這讓我覺得有必要通過拍攝這部影片讓更多人了解《紅樓夢》。作爲中國人,如果連自己的經典文學都不了解,如果碰到外國人談起中國文化,結果自己連《紅樓夢》也不了解,實在是有點打臉。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
澎湃新聞:近年來除了《西遊記》,其他三部四大名著的改編作品較少,你覺得原因是什么?
胡玫:我覺得主要是不夠重視吧。現代社會節奏快,大家更關注當代作品,古典文學的節奏和故事與現代觀衆有距離。如果不花時間精心打磨,現代觀衆很難被這些作品徵服。
澎湃新聞:拍《紅樓夢》很多人都認爲是喫力不討好,你是怎么做出這個決定的?
胡玫:這應該算是我的一個夢想吧,但我真沒想到會這么難,一幹就是18年。當初我提交劇本的時候是2006年,經過多次修改,最終在2016年獲得了立項。在這期間我們也在做別的項目,但《紅樓夢》始終是我想完成的一件事。那些園子裏的故事,纏繞了我一生。我就想在我的有生之年把《紅樓夢》搬上銀幕,讓它在誕生200多年後再次成爲一個社會熱點,只要有人關注,就會有人再次拿起這本書。
都說一千個人心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樣,一千個人對《紅樓夢》也有各自不同的解讀,既然如此,那么這一版就讓它留存在這裏,即使有遺憾也沒關系,我希望能拋磚引玉,未來能有更多更好的跟《紅樓夢》有關的作品出現。
澎湃新聞:因爲一直在拍廣爲人知的歷史人物,情節裏面也總是會面臨專家和愛好者的爭議,一路以來你自己面對不同聲音會如何去消化?
胡玫:我其實不太在意別人怎么說,拍完了就是完了,反正也改不了。我性格比較大大咧咧,聽不聽別人的意見不會影響我的決定。可能也是因爲我是這種性格的人,才敢拍《紅樓夢》吧。
澎湃新聞記者 陳晨 實習生 德力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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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紅樓夢》導演胡玫:明知喫力不討好,也要拋磚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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